2021.10.25
自決定以「家庭」、「家族」為對象開始新的創作計畫後,我陸陸續續訪談了四位父輩親戚,分別是大姑、二姑、小姑與我爸爸,另外阿公也在訪談的現場爾偶摻一腳敘舊,但因為尚未正式與他好好聊過,所以暫不列入名單。
訪談的方法大同小異,不過並沒有明確的訪綱,而是以「聊天」的方式進行,希望長輩能在足夠舒服的狀態下回想過往的種種,越是沉浸越好,忘我也沒關係,大部分的時間,我是以傾聽者的姿態陪伴他們,並試圖對位他們的想像,資訊是否正確、回應是否精準皆不是重點,「信任」才是對談最重要的基礎,至少在這次的經驗中,我的切身之感即是如此。
訪談內容基本上圍繞著老家的生活史打轉,包含整體建築的差異、生活空間的變更、家庭產業的變遷、個人生命史與家庭之間的牽繫......等,試圖透過親戚的眼睛,以及形塑回憶的表述方法,去重新建構對今日家屋的認知,並從硬體結構的空隙裡,窺看私密情感於時間與空間之間流瀉的狀態。以下是訪談至今所做的階段性筆記,包含:「生存地圖的差異」、「共居習慣的延續與更動」、「回返與再臨,折疊的時間軸」等三個面向。
一、生存地圖的差異
在過往的認知中,若以輩分區別前後關係為前提,我便容易將「上一輩」視為一種群體,即便知曉個體存有差異,但為求辨別方便,或者說自立歸屬感,常輕易地以時間的跨度作為分隔群體的分野。然而,在這次的訪談中,個體之間的差異在話語間被凸顯出來,尤其請受訪者描述同一件事物、同一個空間、同一個時間區段時,受訪者所開展的認知便產生龐大的分歧,甚至有著不同的詮釋途徑,其中最顯著的,便是當他們談論如何使用居家空間,以及如何認識家屋周遭的地理環境時,那種生活慣性與個性的差距,使他們彼此畫出了全然不同的生存地圖。
以大姑與二姑為例,大姑個性較內斂,平時在家的時間居多,除了分擔家計、協助家務與工作以外,其他的時間皆是在找一個能夠專心的地方讀書,施工中的樓層、未完工的廁所、工廠的角落等,甚至在房間的大牆面上畫下統計學的圖表,每次睡前多看一眼是一眼,家屋的各處成了提供神遊之地,在建築體、書籍與或坐或站的閱讀姿勢裡重新組構成一格一格向內聚攏的小房,十分安靜且專注,其地圖上的圖像皆被家屋佔滿,家屋的邊界即是地圖的邊界;而二姑則是全然不同的狀態,善於交際、常與鄰居小孩打成一片的她有著「大姐頭」的稱號,平時喜歡往外出走,騎著三輪車到處找人比武與遊戲,對她而言,她的生存地圖擴及當時周遭鄰近的小村,高低起伏的房屋、或大或小的池塘以及彎曲交叉的小徑,皆隨著她的蒞臨與家屋連繫著,家屋在地圖上是一處對外開展的中心點,可以通往各處,除了外部環境,二姑對於家屋的印象也圍繞著各種遊玩的經歷,在什麼時期、什麼地方發生什麼小事大事,全都串接在一起,並且牢記各種建築細節處的變化,還有如何更動的前因後果,她的地圖像是哈利波特中的劫盜地圖,在既定的空間裡顯現各種移動的路徑,把不同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的狀態並置於同一個平面上,且同時在游移著、躁動著。
二、共居習慣的延續與更動
從同一個家庭離開,各自為家之後,這些具有血緣關係且共居多時的人們,是如何延續原生家庭的居住習慣?這是我在訪談之中旁敲側擊,試圖窺探的附加子題。十分有趣的是,延續上段個體之間存有差異之言,這些彼此分離的兄弟姐妹受原生家庭不同層面、不同程度的影響,與各自的伴侶以及所面臨的現實條件,發展出既相異卻又彼此相似的居住狀態。
從目前的訪談者中,根據性格、職涯發展與家庭關係,大體上可粗略分為兩類,一類為「承襲」,另一類則是「反彈」,二姑、爸爸為前者,而大姑、小姑則為後者。在此的「承襲」,主要是承襲老家家屋長年以來被「多次改造」以及「創造社交場地」的特質,由於老家過去的使用習慣,建築內的公眾場域與私領域並沒有足夠明確的區分,且在每次的改造中,公私之間的邊界不斷被重組、移動,讓家屋成為不斷被再定義的複合式居所,店面、工廠、倉儲空間、房間彼此交替也彼此混雜,在不穩定的狀態下同時形成了「房屋是可塑性極高的對象」的印象,於是在二姑與爸爸所獨立成立,同時也是自己設計且從零搭建而成的「家」中,便常有公私領域混淆的狀態,並延續老家過去常規畫空間舉辦大型聚餐、屋頂烤肉派對、聖誕派對等家族內部社交活動的習慣,必定在建築中留下可供容納多人的場所,比如大型庭院、無明確功能的空地等,回應原生家庭對於一個「家庭」與「家屋」的想像。而所謂的「反彈」,並非真正地反對原生家庭對待建築的慣性,而是以選擇「不積極承襲」的態度組成自己的家庭與家屋,比如相對於過往總是更動建築結構、更動傢俱擺設的不穩定狀態,大姑與小姑選擇購入建商設計妥善的透天房或公寓,且傾向保持原樣,不輕易調整內部裝潢,專注善用所有內部空間,並將所有空間視為私人領域,不預留可供多人造訪的場所。
四人今日的居所或多或少回應著原生家庭的建築與居住狀態,有形無形之間影響了各自對於居所以及生活的看法。題外話,在兄弟姐妹的家中,都保有一隻阿嬷製作的「黃金陶龍蝦」與一座「小方塊堆疊而成的陶之山」,作為一種原生家庭的符號,一種分身,別居在各處,也許未來會成為不斷延續的傳家寶也不一定。
三、回返與再臨,摺疊的時間軸
老家家屋有許多「多餘之處」,比如原定作為房間、客廳的空間,由於家人漸漸出走、離去,或者部分功能性的缺失,導致越來越多空間變成堆積物件的場所,這些場所平時鮮少人蒞臨,而一但有人蒞臨,通常是進行小型整頓或大掃除的時候。
每個月中的幾個假日,小姑會抽空返回老家的40年老屋裡打掃,緩慢地、輕巧地改變擺設,並獨自決定部份物件的去留,而更多時候,爸爸則是最常改變家屋空間者,時不時更動工廠裝潢,或者大動作地剔除廢棄的舊時機具。另外,每逢過年,我們一家則會負責大大整頓整個老家,從老屋、工廠、新居乃至後院,皆由我們負責進行地毯式地清潔,並有意無意地改變著整個老家的環境。
在每一位血親回返與再臨的同時,伴隨他們而來的拜訪禮、短居的家當抑或是短暫的清潔行為,皆一步一步地改動著老家的形貌。在平時無人蒞臨之處,堆積了許多舊有新至的物件,理應隨時代被淘汰者,因為空間有餘而被保存下來,一年一年積累成難以被移動的大型堆積物,彷彿可供推敲的考古地層,將原先線性的時間軸摺疊成可視、可觸的遺跡,藉由標示年份、物件損壞程度、影像資訊等,片段拼湊出家族的變遷史,在空間的想像上網狀式地攤展,在時間的想像上以軸線的狀態延伸、追索。
Comments